撥扇人

陳進
Feb 10,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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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收到訊息,叫我去望望大伯,說是情況嚴重了,於是今天我中午就來,反正我沒有工作。

上次到醫院探望大伯是六日前,也是因為聽說情況嚴重了。大伯患癌,身體虛弱,那次看他,氣喘但面色紅潤,蓄一蓄氣力可以講一兩句完整的話,精神好時還能坐起來吃一點點糊飯。那時候,他依然會望人,依然會笑。

我推開門,病房的人比上次多了幾個,他們的臉容憔悴而疲憊,散發著悲涼的氣息。大伯依舊在同一張床上,他氣喘得很,未緊閉的眼見白。他的兒子在他耳邊說我來了,雖然大伯沒有回應,但我想他應該聽到了,知道了。大伯兩隻手分別讓他的老婆與女兒捉著,他的兒子在一邊嘆息,他的小姨為他撥扇。「細佬,過嚟幫大伯撥下涼。」我接過扇,盡盡後輩的義務,也好讓我能靠近點看看。

聽說大伯發了燒,所以額上有小林退熱貼,褲管也拉高了。我打量著這枯萎的肉身,那蠟黃的兩腿消瘦至極,像某種未知的乾曬醃肉,萎縮的肌肉使膝蓋骨顯得腫大,圓得像個球,而包覆於薄皮之下,脛骨現出一條完整清晰的棱線。

大伯的情況確實嚴重多了,六日前他還能撐起微彎的嘴角回應我的揮手,堂哥還說他昨晚都在看電視機上的賽馬,而現在卻只死命地喘氣,儘管掙扎地呼吸,連眼都睜不開。

靜謐的病房裡盡是輸送氧氣的氣流聲,連接氧氣罩的氣囊隨著大伯一次又一次艱難的吸氣而收縮。大部份時間,病房裡會動的東西就只有那個不斷漲大縮小的氣囊以及我手上平穩地撥動的扇。

這時大伯抽了一下腳,突然作勢想要撐起上半身般彈起,雙眼驚恐地睜大,臉完全扭曲起來,雙手想要撥開什麼似的,四處張望又無法找到焦點,像用眼去尋找虛無。「冇事啊唔使驚啊,呢度好多人陪著你啊,發惡夢喳,冇事啊阿爸。」堂哥揉著他的胸口安撫他,我這樣聽完才知道大伯原本是睡著的,然後這樣驚醒過來。之後的時間,大伯每隔幾分鐘就像這樣突然驚醒,然後又再合上眼,不斷重複。有時大伯從惡夢驚醒過來後,不會立即睡回去,而想望望什麼人,說什麼話,有時還能勉強點頭回應一個問題,但你必須仔細觀察才能捕捉到那微弱的晃動。你會知道他總是想望望身邊的家人,可是他睜開的眼都是失焦的,眼珠像蒙上了一層濁白的霧,充滿了不安、惶恐,然後大家只有一再重複類似的安慰說話,再過幾秒他便又會重新好好躺下去。

大伯今年六十未有五,一開始以為生痔瘡,再過一陣便遭告知是大腸癌末期。做過手術,又做過化療電療什麼的,但也阻止不了癌細胞擴散到他的肺。他最喜歡他的孫兒,就剛上小學,而小孩沒有來,因為大人不想讓小朋友見到爺爺如此慘況,也怕大伯見到會不捨得,希望他能好好的走。但我想大伯肯定記掛得要死,也不願死。才六十出頭,他知道要是自己健康,將會有很多好事等著他。他不想死,他很不願死。我猜想他就一直重重複複地發著自己死去的惡夢,而面臨死亡的恐懼、對世間的不捨與悔恨以及作為生物掙扎求存的天性又使他極力從死亡的惡夢中掙脫出來,然後現實與夢境就這樣一直輪迴交接,但死亡的泥沼最後還是會把他完全吞噬,而現在已經有半個身沉下去了。這臨終的人,仍然用盡一切作最後的生死搏鬥。

我一直在撥扇,站在同一個位置一直溫柔地撥著。因怕風太過大,大伯又沒法開聲講,因此一直不敢太過使力。直到某刻,大伯突然舉一下手,呻吟一聲,伯娘便叫我撥大力點,說大伯覺得熱。途中有幾次類似的情況,大伯想要飲水,想要小便,只要他動動手指,喉頭發點怪聲,一直服侍他的至親便一下明白過來,就像只有父母才能讀懂寶寶的牙牙學語。

聽說這幾天,或者因為發燒的關係,大伯總是想吃雪糕。「你女婿阿朗呀,買咗雪糕過緊嚟喇,買返琴日你話鍾意食嗰隻呀。你話鍾意芒果味呀嘛?你而家休息下先,等陣嚟到再叫你起身食雪糕好冇呀?」就這次,大伯作出一次最積極的點頭,於是大家都笑了。

有幾次,大伯是自己睜開眼的,他會像望著你,但眼睛是失了魂,於是你搞不清,是否他的靈魂已然逝去,就只有身體仍然活著,他是離開了還是沒有呢?「你有咩想講?你係咪有野想講呀?」伯娘捉著他的手,慈祥地問他,但大伯都沒能回應,就死眼望著一個位,又不自然的甩甩手臂,一陣便又沉回枕頭裡去。這時伯娘便傷心了,堂哥又忍著淚嘆息,堂姐又流出淚來。我自己也有一堆鼻水在鼻腔裡凝聚著,閉塞著我的鼻,也開始有一點點流到上唇去了,但這是由於我本身的鼻敏感引起的。我逼著用口呼吸,著實有點不適,但身處這悲傷的病房裡,站在大伯真正深沉地悲痛著的至親面前,我不好意思擤出會讓人誤會的鼻水,而且我戴著口罩,無人能見,手又撥著扇,便打算就這樣忍著算了,等到某刻或者會乾透吧。

我是不是真的一點傷心也沒有呢?不能說一點也沒有,但比起大伯即將逝去的事實,我或者更為一個生命瀕死的痛苦掙扎與周圍人的悲痛而難過傷心。的確,我與大伯之間似乎真的沒有特別美好的回憶,甚至是僅僅回憶。反而我記得小時候伯娘曾幫我洗澡,送過我朱古力,買過我玩具。或者大伯也曾經買過雪糕給我吧,或者。

由於大伯一直跟惡夢痛苦交纏,護士便給他打了鎮靜劑,現在可睡得好了,所以之後雪糕來了,也沒有叫醒他。他的臉容看來平靜許多,但偶爾還能見到他的眼皮閃一閃,眉頭蹙一蹙,便知道他的惡夢仍然繼續,只是他再無力掙扎罷了。

聽說醫生講,今天大概就是大伯的日子。見到大伯凹陷的雙頰,無法合攏的萎縮的嘴,你會知道他顯然是將死之人,你會有他再過十分鐘就要離去的心理準備。就在此時,充滿氧氣的氣囊不動了──三秒過去了,我繼續撥扇,病房依然是安靜的,輸送氧氣的氣流聲繼續,唯獨少了大伯微弱的吸氣聲──又過去兩秒,堂姐便有點嗚咽,堂哥都低下了頭,但我不敢停手,繼續撥扇,就像我撥動的扇與大伯的生命是互相牽連的。再過兩秒,大伯深深抽了口氣,氣囊隨之縮起,就像是大伯把氣囊救回來一樣。之後,大伯呼吸的間距隨時間過去而漸漸拉闊,氣囊收縮的程度也慢慢變得更小。大伯「裝斷氣」的情況多了,變得越頑皮了,我們便也開始習慣大伯對我們作這小小的捉弄了。

我在病房待了有三個多小時,期間一直忠實地撥著扇,所以手臂是有點麻的,但我不好意思換手。在這病房裡,我沒有資格展現這小小疲累,而我也不抱怨什麼,只盼大伯能夠覺得舒服。微風一直送,我一直看著大伯頭頂的細毛輕輕飄,長長的睫毛輕輕搖,便覺得一種令人看不膩的安寧,而大伯的整副臉容看起來也漸漸趨向著另一種更極致的安寧,那是我觸不可及的。

氣囊又再不動了,它像個贏了什麼的小胖子在自鳴得意,驕傲地脹起。大伯又再停了呼吸,我則繼續撥我的扇。伯娘和堂姐依然捉著他的手,堂哥則捉著另一邊床頭的支架,眾人也圍著大伯,一同望著那不動的氣囊。時間像停止了,空氣似凝滯了,唯有我的扇在孤獨地撥動。十秒過去了,氣囊依然一動不動,耳鳴的感覺漸漸從耳朵灌進我的腦袋裡去,但我繼續撥扇,深怕大伯會有一刻覺得熱。然後,二十秒過去了,三十秒過去了,我仍然撥扇。

此刻,我知道自己肩負起一個重大責任。我繼續撥扇,內心的緊張反映在急劇上升的體溫,而從我的眼神與撥扇的動作中表現出的冷靜自若,是於責任的重壓下激發出的一種專業。

就這樣,自大伯停止呼吸後我仍老老實實地繼續撥著扇,足有兩、三分鐘。這段時間裡,所有人依舊在大伯身邊守護著他,緊握著他的手,一聲不吭地看守著他。直至某刻,我認為大伯不再覺得熱了,便終於停了手,把扇擱下,卻像死神揮下手上的斧頭。有一剎那,我似聾了,但很快的,悲哭的聲音便充斥整個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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