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站

陳進
Feb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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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鐘的秒針指正下班的時間,我隨即起身,心情甚是愉快,容光煥發得引起同事的注意。他們問我是否有什麼好事,我老實回答:「之前預訂了從日本直送的松葉蟹,一陣就要送到家了……」大家聽完我講,皆引發起內心的「鄉愁」,本來壓抑在心底的思鄉之情又再度揚起。我本來歸家心切,打算裝有要事急急離開,但如今真相既然已經曝露,唯有按照本來的步速,跟平常一樣與順路的同事走一小段相同的路。

在走上行人天橋之前,我與同事分別,我確定他已背向著我,便隨即加快步伐,在繁忙的行人天橋上左穿右插,而我往常的在臉上保持冷漠,生怕那些拿著問卷的小姐姐以為我是友善之人。然而今天她們似乎特別對我沒興趣,眼神都沒有接上,甚至一個不屑的眼神都不給予,這使我有些許惱怒,甚至對那些被她們熱情地邀請、央求的途人有一點嫉妒。我知道她們肯定認得我,而今日大概就是她們終於要放棄我的日子。我著實有一下失落感。但她們流失率高,久不久就會換人,我期待之後會有更漂亮又更熱情的女生加入,然後我又能夠好好的拒絕她。

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從前未見過的街站,而我不確定設置於行人天橋的一個宣傳站能否稱呼為街站。不在地上的,能算是街麼?這暫且不談。那裡有個儀表端莊的男子,微微弓著背對經過的途人說著些話,姿態誠懇,邁出的步履展現出他的積極,看得出正在向人推介些什麼、作出某種呼籲又或是請求一些急切的幫助。再走近些,便見到背後的橫額清晰地展示著「反對國安法」的字眼。我的腦袋第一時間出現放慢腳步的意識,甚至希望靠邊走與此街站拉開距離,但我的步伐與行走的方向還是沒有絲毫改變,不然實在是太丟臉。

距離越來越近,那男子的五官輪廓也變得更清楚了,他亦發現到了我。我已被盯上了,他正等待著我走近。其實我已有心理準備,畢竟我從內到外,就是明擺著的年輕人,他必然對我有一種期望。還未走到適合對話的距離,我見到他手上拿著的板夾夾著一份表格格式的紙張,我遂知道那是要收集簽名。

電光火石之間,我開始生疑,這是否一個陷阱?簽了名的人會否被加害,周圍是否有特務在監視,或是有隱藏的攝錄機在偷偷錄影著?我會否在簽完名之後人贓並獲(才沒有贓!更不涉及任何的錯!)?我將會被捉到哪裡?我將會承受什麼後果?但一切都已經太遲,我的腳尖已指向他,逐步接近著。

還有不足五米,我們將要展開對話。假如我現在就轉身拔足狂奔,我大概可以擺脫之後任何危及性命的威脅,或是其他個人權利的損害與剝奪的可能。「要是他的確真誠地反對國安法呢?」假若是真的,難道我不該支持他嗎?他在冒很大的險!他在熱鬧的人群呼喊內心的真話!他說反對國安法,他明天可能不會再出現,甚至永遠也不會再出現,然後這條行人天橋以後只有模糊的喧鬧,只剩下美容與環保的議題,或是其他幾乎與我無關的慈善。「可是,假如這的確是一個陷阱呢?」我的腳步沒有顯露任何猶豫,但有種強烈的後悔與恐懼。我快速地幻想著打從走上行人天橋就避免與他有任何眼神接觸,然後貼著天橋的另一邊走,又拎起手機擺在耳邊,接著口裡隨便說一些「好,好……」,然後掠過這街站。但我已經走進這尊嚴織成的蜘蛛網,我進入尊嚴的陷阱。我不敢扭動自己的脖子,避免表現出對方向猶豫不決或遲疑的嫌疑,也不敢在自己的步履上表現出一絲怠慢,堅決的徑直地走。但我想,其實我早就停住了一動不動,只是自尊強力地推著我走,一面向羞恥的反作用力。但,要是這根本不是一個陷阱呢?要是這樣,我又能從他面前逃去以後,繼續正直地生活下去?

「你好。」他對我說。在近距離察看他,才發現他的眉頭滿是汗珠。他開始連珠砲發跟我講述一些他要向我表達的觀點,關於他的組織與及正在做的事。我並沒有用心聽,但仍然捕捉到一些尤其使我耳朵觸動的字眼:「國安法」、「運動」、「抗爭」等等。他邊說邊把手上的東西迎向我,而我兩手像是衝向它,並收入自己懷中。「有沒有筆?」我問,然後他將要遞給我的筆不小心掉到地上,大概被我意料之外的積極嚇倒,而有點驚愕。我毫無猶豫地在空格裡下筆,一邊自然而然地用撩亂的筆觸畫出一個「陳」,一邊思忖著後面的名字該寫什麼,同時又點著頭表示自己在仔細聆聽著他表現激昂而又略帶疲態一波論述。最後那個名字是我現在某個認識了很久的好朋友以及我從前在小學時曾經與他分享過繽紛樂的小學同學的名字的結合,而那個「陳」姓當然也不是我的本姓。我又很流暢的將我的右手輕輕挪動到右面的空格,非常乾脆地寫上一個電話號碼,而首四個字都是真的。「要留電郵嗎?」我主動發問,然後他跟我講:「這隨你喜歡,如果你日後希望收到我們組織的最新資訊。」這裡我又忽然老實,決然在方格留了白。

這時他從他的手中變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刊,大概是他們組織出版的某種期刊之類,而我搶在他開始介紹之前率先開了口。「我有看過這,在某小書店裡,我拿過上手看了幾頁。」他從疲勞的眼中掠過一道閃光,然後講話的語氣似乎變得更熱烈投入。

事實上,我只認出了它的設計特徵,因為我對此刊物的印刷與釘裝的粗糙感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在某書局裡,只隨手掀過幾下,沒有認真看過任一顆文字,除了讓我感到好奇的價格。

「我們現在這樣出來擺這樣的街站,是冒著很大風險,隨時都會被捕,」他繼續講:「我們不希望社會失去這種聲音,但我們也需要大家的支持才能繼續為大家發聲。」他後移幾步,騰出一個視野,讓我能夠看到他背後的捐款箱。

倏地,我全身上下顯露了一下凝滯,由我自身感受最深,外人大概沒能即時覺察得到,但不堅定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種怯弱似乎被識穿了,可能這是反應依然自然得無法違抗地表現出來。

「我回家再了解一下。」我的聲線變輕,也帶了點顫。他沒氣沒力的點點頭然後退後兩步,稍微跟我再拉開一點距離。我知道他並不是厭棄我才後退的。

我準備繼續走,離開他的視線,但走了約莫兩、三步,我忍不著回退跟他講:「多謝你。」我將這三顆字鏗鏘有力地說出來,然後他又向我點點頭,瞳孔毫無生氣,疲累而暗淡無光,同時顯現出一種失望,比羽毛更輕的失望,一種習以為常的失望。

我背向他之後,就沒有再回頭,但腦袋裡未抹去剛剛發生的事,呼吸也有點不暢順。我想像,或者在我確鑿地將錢投入捐款箱,馬上就會有些凶悍的人從四方八面跑出來將我壓在地上,並踩著我的頭,說我涉嫌與犯罪組織有利益輸送,然後我將會失去很多、很多的東西。可是在我這麼想過以後,並未讓我的心更好過。

──今晚的松葉蟹鮮甜無比,這是公正而客觀的評價。我無法睡著,我覺得氣促、呼吸困難,肌肉像隱隱發癢的同時又似隱隱作痛,羞愧的感覺在我頭頂擾人地盤旋著,無法平息的內疚在腦袋裡不停地攪動。我想要嘔吐,縈繞不散的愧疚感,似乎中和了刺激的胃液使我的消化失了效,強烈的噁心感在迴盪,我作嘔,但什麼也吐不出來。

我從床上坐起來,用手機搜尋到他們的組織,找到了接受捐款的户口號碼。「捐一百吧。」沒有用,全然沒有。「那麼,捐五百吧。」我然後熄了燈,試著入睡,不行。「再捐五百吧──不好,一千。」沒有感覺,罪疚感沒有絲毫的舒緩,一點也沒有。「捐五千吧。」捐五千?這不是小數目,我只是個普通公司的文員,月薪一萬五千,也沒夠。我在手機銀行裡打輸入了「5000」,還差兩三個按鍵,錢就要轉帳過去。我猶豫著,猶豫著,這真的有效嗎?

「無效。」同時我想到,這會否變成是什麼涉嫌洗黑錢,或其他形式的非法利益輸送及交易,我不知道。我依然睡不著,我當然確信自己不會將户口裡所有的錢都交出去,但我了解這與金錢根本毫無關係。這是永遠無法挽回的,那些我真誠表現過的虛偽造作,所有的謊言、手的舞動、積極的目光與聲線,在一切假的基礎上展現,向絕望中懷抱希望的人送上新的絕望。我們都受了傷,或者他慣了,但我未慣。

我於是坐了一陣,然後又再捐出自己一個月的薪水。我依舊睡不著,於是沖一杯咖啡。

是因為什麼,使我甚至沒能睡上一個簡單的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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