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阿豪

陳進
Feb 26,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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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下班的浪潮,走到一輛巴士的上層,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在車廂裡搖搖晃晃著。隔著玻璃窗望向外面,如同昨天一樣的街道不斷地掠過我的眼晴,然後我忽然想起了他。

他是我在大專運動系裡認識的一位朋友──阿豪。記得學期初的好幾天,我常獨自坐在角落,而班裡的人似乎都結了伴,彷彿只有我旁邊的位置是空的,直至他向我走來。

「你一個人?不如一齊坐呀。」當時的他聲線有氣無力,略為含糊不清,臉帶著不熟練的微笑。他是從右邊一張本來坐滿四人的長枱中離席,專誠走過來這樣問我。我於是禮貌地答好,也有些拘謹。我雖未至於不擅交談,但常表現被動,然後他主動打開話題,普通地向我探問一些關於我的事,例如住哪一區,然後他講自己上一年也是在這裡讀書,從基礎文憑接上來,而班裡有不少人都是這樣。

到了午飯時間,他很自然的邀我一同吃飯。由於附近的地方他比較熟,所以由他帶路。在前往食肆的路途上,他開始跟我講一些關於上年他在這裡讀書的事。他說這班上有幾個跟他上年是同班的,就是本來同桌的幾個,但不太熟。他說他見到我一直自己一個,於是便走來,反正他其實也是自己一個。

在那天的午飯裡──我幾乎完全忘記了一切在餐廳裡發生的事,只記得我們講了很多,然後不停地笑。總之,自那天後我便確信我們將會成為校園裡的好伙伴。

阿豪比我大三年,卻一臉稚氣,像個五歲小孩,皮膚白嫩,雙頰微脹,笑起來的那副面孔便要再減幾歲,活像個嬰兒,卻比我高出一個頭,也挺壯碩。大部分時間,他說話節奏都很慢,這很能體現他腦筋的笨拙。他確實不是一個聰明人(他自己也這麼講),讀書從來不好,所以在學校裡我也不吝嗇的幫了他不少忙(儘管我也不是個很聰明的人),他亦常為此而感恩,偶而真誠地向我道謝。

阿豪很喜歡模仿,特別喜好肢體模仿,尤其是模仿殘疾人,這些模仿是我們都覺得很搞笑的東西。(從來沒有人能夠否認這是搞笑的,對於他人的醜、他人的悲痛之處以及不同方面的欠缺的諧謔,我們總能從那裡獲得趣味,而且從不覺得厭倦。這是不容置疑的、任何人都能單憑直覺去理解的一種搞笑。而我相信,只要沒有在殘疾人面前、或其他公開的平台作惡意的嘲弄或戲仿,大概就能帶出基本的尊重。尤其是阿豪,他曾經在公園裡做引體上升時因遇見一個坐著輪椅的傷殘青年剛好經過,為此而停下手腳。這是他曾經告訴我的,也因此讓我覺得他基本上是個善良的人。)偶爾我也會跟著玩,但他做的比我好得多。上課時他偏好模仿霍金那類癱瘓型,或是不同程度的中風等,而他最喜歡、也最擅長就是模仿跛腳。他總是在街上裝跛腳,一臉認真地扮演著,然後一般地跟我進行談話,讓路過的人都認為他就是這麼的一個殘疾人。我有時也會配合,主動攙扶他,叫他小心凸起的路面,然後他會真誠的對我講「謝謝」。在拐過一個街角之後,我們倆才開始笑出聲。

他確實表現得活靈活現,每當認真演起來,一舉手一投足就是個十足的殘疾人,還分別會有狂躁、寬容或溫婉的性格設定。那些失控的震顫、不能自控的抽搐,多麼的順手拈來。我相信他是這方面的天才,但這樣的一種天賦可以如何發展?大概發展不出什麼來。我不可能見他裝跛腳裝得像模像樣就說他有當演員的天份。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有一些天賦,是沒什麼實際用處的,也就是不能賺錢的,而只能使生活中的無聊稍為緩和一下。

在大專畢業之後,他就沒有再讀書,而我則繼續讀上去,讀那些銜接上去的沒用的學士學位。自此我們幾乎都沒有再見面,除了因彼此住處相距甚遠之外,就是因為我們並不至於要好得總要出來見面,可是那兩年間的相處確是愉快的。阿豪在大專畢業後便決定報考警察,在即將入學堂前,他約我出來吃飯。那時他的頭髮已剪得短短,半裸露出了一個圓滾滾的頭蓋。當他從遠處發見我時,細小的眼睛笑起來像縫起了一樣。我記得,在餐廳裡坐下不久,他便開始向我訴說,自己很後悔讀了大專,覺得浪費了好多金錢和時間,該一早就投考警察,反正由始至終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他然後又叫我努力讀書,說我可以讀上去,至少給自己掛個大學生的名,沒有壞處,而他是完全沒有讀書的天份,也沒有特別才能,讀了個關於運動學的高級文憑,沒什麼可以作。「以我嘅能力,警察份人工已經好好喇。」

吃飯期間,他又開始扮起手指癱瘓以及柏金遜症患者,直至我拿著紙巾伸向他,作勢要為他抹嘴,他才願回復正常人的姿態。吃畢他說要請客,我便說下次算我的。

等到下一次見面時,他已是從學堂出來,開始「行咇」了一段時間。當他從遠處見到我時,又是一臉稚氣的笑瞇瞇,但添加了一份疲憊。

我們在一間餐廳坐下,那次他向我訴苦,說當警察輪班很疲累,有時工作上一些層級關係的問題也使他煩惱,工作裡面各種事也很沒意思。「有時我去廁所,坐喺個馬桶上面,望到自己把槍……」他遂開始入戲,從進入廁格關門開始,演至飲彈自盡的一刻,中間所表現的種種動作與表情都細緻地展現出自殺者的絕望。他倒在椅子上,讓椅背托著他的後腦勺,一動不動。我知道這姿勢使他不舒服,但為了完美的表演,他繼續忍受著,並靜止了好一段時間。我也沒出聲妨礙他,直至點了的餐要來了,我才說:「喂,嘢食到呀。」他然後若無其事的坐直,裝作一切正常。當時我想,他或者真有演戲的天份,但我確信他當演員決賺不了錢。吃畢他又說要請客,因為我還沒出來工作,等下次再由我來請。我順從的說好。離開餐廳後,我們也在附近逛了逛,而他繼續講一些關於工作上的事。「唉,好仔唔當差。」他拍拍我肩膀,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我點點頭,但心底裡也羨慕他的薪水。現在我只是個在工廠區上班、完全沒有前途的小文員而已。

不久,社會運動打開了序幕,而運動開始至今亦超過了一年。我們理所當然沒有再見面,也沒有在手機用訊息對話過,可是我們都有彼此的Facebook。他可以看到我一直都在分享什麼,而我也能看到他幾個小時前仍在上線,卻有兩年沒有新帖子。其實,我們的確算不上什麼很要好的朋友,我們之間都沒有過什麼深刻經歷或回憶,盡是一些模仿與笑話,但的確好笑。

不知他還有沒有在當警察呢?但他再沒有找過我。不過,我直覺他不會做壞事,儘管有很多很多的警察都是「差人」。有時我的確想問問他的近況,約他出來見個面,但我反倒怕對方會懷疑我要設局陷害他,比如在街上指住他,然後大呼:「佢係警察嚟㗎!」他的樣子可能就會被周圍的人拍下來,然後可能遭遇一些後果。我不願逼他對我的邀請作出艱難的抉擇,所以還是決定不找他。「如果佢已經冇做警察呢?」我心裡問。若是如此,那為什麼他沒有再找我?是因為過去的身份使他羞恥?或是笨拙的他真的已經變了別個樣的人?會不會我也怕自己會被他陷害,所以我也沒有老老實實嘗試找他說話?不知他現在變得怎樣了?還有沒有偶爾模仿跛腳中風呢?

這時街道上出現一個背影,十足是阿豪的背影,這是多麼萬中無一的巧合。「係佢!真係佢!」我想。我幾乎肯定這就是阿豪。當巴士再駛前,漸漸超越他,我便看見那面孔跟阿豪完全是兩個樣。他不是阿豪。

我想,我們或者永遠也不會再見。可是,真的會持續如此長久的對立與矛盾嗎?我想,大概不會,但也非不可能。或者,再過一兩年之後我們還沒有見面的話,大概我們最後只純粹地因為沒有打算再見而不再見,然後漸漸忘卻,畢竟事實上,我們也算不上是什麼要好的知交,甚至朋友,我想。

我正坐在巴士的上層,窗外的風景一如既往的順序地播映著。忽然,我記起一椿以前的糗事,旋即在腦內某處有一下針刺的痛,繼而起了雞皮疙瘩,更打了個冷顫。這突如其來的回憶高速的向我襲來,這霎時無法抹走的極度羞恥引發的恐慌一下子佔據了我全部心神。我記得,這是中三時在班房裡發生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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